美国汉族博士后教你看世界(436): 四说《史记》并非信史——谨答老杜痛驳
芦笛
抱歉之至,刚才才看见老杜大作,还是从余情郎的海盗网站上看到的。可怜余情郎那中文系毕业的才子胸无点墨,可卖弄的便是他的“道德底线”与“救国情怀”,文化是丝毫没有的,所以连对我这理工科干面包,都只有顶礼膜拜并乖乖挨骂的份。给骂得惨了,想还手又没那本事,便只好“拉到篮子里都是菜”,到处偷拳头打人,羞也不羞?早知有今日,当初为何不发愤学点文化,要变成这种花甲文盲?
勿过余郎也不必沮丧,更不必去高粱杆上一头撞死,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挨我毒骂的荣幸。而且,花甲文盲有的是,贵本家余含泪新近就被评成“中华第一文盲”。由此可见老芦对中华文化的腐蚀败坏作用。这“没文化”、 “文盲”的恶谥,乃是老芦最先骂出来的,其实是我过去骂小芦的话,后来便用来骂高寒,如今竟然在网上蔚然成风。还有个文盲出来特地写了篇文章,给出了新时代“文盲”的定义,按他那文盲给出的定义,连我都算文盲了,因为我并无理财能力。
其实所谓“文盲”,我在跟高寒在《热血汉奸》吵架时说过了,乃是“文明盲”、“文化盲”,对东西文化一无所知,如余大郎、高寒那些略识之无的大老粗一般,跟理财有什么鸟相干?
有趣的是,国内网友还特地给我来信报告大好消息,说《北京晨报》发表了我的《余含泪妙文赏析》的摘要。我用古狗搜了一下,发现那文章被转贴得满世界都是,还有人说我是什么“民间高手”,居然把本大文豪打成隐姓埋名的民间高手,这都什么事啊?那本是游戏文章,是在加新帖的格子里直接打出的,真正地不假思索,一挥而就,竟能流布天下,洛阳为之纸贵,中国是不是真成了文盲之邦?这跟那些国学派的辛劳有无相干?等将来我死了,芦学真成了显学,是不是就连高、余诸共特文盲都要沾我的仙气,跟着青史留名?倘若此,那才是天下第一令人懊丧的事。
废话说够,谨此拜复老肚子的深揭狠批。
【1. “文学创作”
老芦多次恶毒攻击人家马迁的史记是文学创作,令本肚怒发冲冠,凭栏处,把栏杆拍遍。首先,人家老马在自序里都讲过了,“余所谓述故事,整齐其世传,非所谓作也”,也就是说,他讲的故事有出处,不是自己瞎编的。】
这段引文好像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吧?上下文在此:
【壶遂曰:“孔子之时,上无明君,下不得任用,故作春秋,垂空文以断礼义,当一王之法。今夫子上遇明天子,下得守职,万事既具,咸各序其宜,夫子所论,欲以何明?”
太史公曰:“唯唯,否否,不然。余闻之先人曰:‘伏羲至纯厚,作易八卦。尧舜之盛,尚书载之,礼乐作焉。汤武之隆,诗人歌之。春秋采善贬恶,推三代之德,褒周室,非独刺讥而已也。’汉兴以来,至明天子,获符瑞,封禅,改正朔,易服色,受命于穆清,泽流罔极,海外殊俗,重译款塞,请来献见者,不可胜道。臣下百官力诵圣德,犹不能宣尽其意。且士贤能而不用,有国者之耻;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,有司之过也。且余尝掌其官,废明圣盛德不载,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,堕先人所言,罪莫大焉。余所谓述故事,整齐其世传,非所谓作也,而君比之于春秋,谬矣。”】
据我的穿凿,这段对话的意思是,司马迁自比孔子,于是壶遂问他,孔子生逢乱世,因此写了《春秋》为天下制定礼法。现在圣明天子在位,你怎么还敢自比孔子,作春秋讥弹乱臣贼子,为民立极?司马迁于是便肉麻歌颂了汉武帝一番,说他写的《史记》不是春秋,只是叙述往事,将其整理系统化,目的是歌颂圣明天子的仁德,记载功臣世家贤大夫的事迹,并没有像孔子那样为天下制定礼法(“当一王之法”)。
所以,从前后文来看,这“作”之义,似乎不能理解为“文学创作”,那阵子的原始古人根本也就没有这个概念。哪怕今天的史学家们中,还有许多人分不清想象与现实、主观与客观、猜测与事实的界限,国内著名清史权威戴逸老先生就是一例,而况原始人老祖宗乎?窃以为,那“作”的意思,在此似指“制作礼法”。
【而且,当时许多人,包括对史记很不以为然的班固,都提及史记为“实录”。太炎先生解释说,“实录者,实录当时传记也”,也可佐证老马没有搞文学创作。】
惭愧,本特首不学无术,你说的班固和章疯子的话(拜托勿要用“太炎先生”,我很讨厌此人),我都没看过。不过窃以为,司马迁是否搞了文学创作,似乎只能用他的作品来回答,不能靠他的自称,更不能用姨爹们的评论作为“佐证”。这不是学术考证方式,因为那些姨爹并不是他的同代人,并不曾见证他的写作,这比不得校对辨析参与同一历史事件的不同人物的证词。
司马迁是否搞了文学创作,我已经在旧作里说过了:
http://www.hjclub.info/bbs/viewtopic.php?p=616633http://www.hjclub.info/bbs/viewtopic.php?p=616695在此再小结一下司马迁的文学创作特点:
1)专门记录绝对无可能记录下来的生动对话。例子举不胜举,以下只开出旧作中撮举的几个例子:
? 商鞅与客店老板的对话。
? 卢生和侯生的对话。
? 二世死前和阎乐的对话,与宦官的对话。
? 项羽和刘邦微时见到始皇的感慨。刘邦发迹后对太公的自夸。
? 陈涉微时与打工伙伴的感慨;发迹后伙伴去找他的感慨。
? 项羽死前对虞姬的悲歌;对28骑发表的演说;与乌江亭长的对话。
2)专门记录他人无从得知的主角的心理活动:
“于是范雎乃得见于离宫,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。王来而宦者怒,逐之,曰:‘王至!’范雎缪为曰:‘秦安得王?秦独有太后、穰侯耳。’欲以感怒昭王。”
“然左右多***者,范雎恐,未敢言内,先言外事,以观秦王之俯仰。”
“渡河,船人见其美丈夫独行,疑其亡将,要中当有金玉宝器,目之,欲杀平。平恐,乃解衣裸而佐刺船。船人知其无有,乃止。”
“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,知有身。子楚从不韦饮,见而说之,因起为寿,请之。吕不韦怒,念业已破家为子楚,欲以钓奇,乃遂献其姬。”
3)专门讲述完整故事,绝不会浪费人物以及伏笔。
我已在旧作中给过例子:韩信微时受其辱的亭长、漂母、恶少,统统都活过乱世,熬到韩信作了楚王后再加赏赐。鲁勾践在荆轲刺秦王前侮辱了他,等到荆轲刺秦王后又出来致悼词,等等。
你自己说说这到底是文学创作还是“实录”?硬要说那不是创作而是“实录”的班固和章疯子是不是姨爹?
【2. “天下放失旧闻”
老芦还恶毒攻击老马的“天下放失旧闻”,是“靠不住的民间传说”。更激起我仇恨满腔。日本一个历史学家,跟老芦一样,也有同样疑问,那老东西就沿着司马迁走过的路线,沿途考察一遍,得出的结论是:人家马迁虽然知道很多民间传说,但在书里几乎没有采用。可惜这个日本学者的名字我忘记了,他说的话我记得也不一定准确,但大致就这意思。】
这日本学者是姨爹吧?难道他是司马迁的同代人?据我所知,老迁给割掉蛋包子那阵,日本还处在文明前的蒙昧蛮荒时代涅,连文字和历史都没有。那倭人若能来支那考察,最早也是唐代的事。7百多年后,沿着红军的长征路考察一番,竟能得知司马迁知道些什么民间传说而又没有采用?这是什么疯话?
【那么“天下放失旧闻”到底是什么?当然本真达人也不懂。但有一个更达的人章疯子,考据说“苏秦、鲁连辈各有著述,《汉志》载《苏子》三十一篇、《鲁连子》十四篇、《魏公子兵法》二十一篇。盖太史公据彼辈自著之书,采摭成文耳”,也就是说司马迁当时收录了很多人的传记,虽然这些书大部分失传了,但在当时司马迁是看到了的。所以要说文学创作,应该是这些人,而不是老马。】
司马迁自己说得清清楚楚:
“秦既得意,烧天下诗书,诸侯史记尤甚,为其有所刺讥也。诗书所以复见者,多藏人家,而史记独藏周室,以故灭。惜哉,惜哉!独有秦记,又不载日月,其文略不具。……余于是因秦记,踵春秋之后,起周元王,表六国时事,讫二世,凡二百七十年,著诸所闻兴坏之端。后有君子,以览观焉。”
所以,六国史书都给烧光了,民间献出的只是诗书和诸子百家,并没有史书(“史记独藏周室,以故灭”)。除了没烧的《秦记》外,“石室金匮”里的藏稿藏书中没有正式的史籍,只有百家言。其中当然可能包括章疯子考证出来的那些书,但那类书既不是史书,也不是自传。若世上真有什么《苏子》、《鲁连子》与《魏公子兵法》,那也无非跟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、《孙子兵法》一样,绝不会含有史实和历史人物的传记。含有史料的文献,只能是战国说客辩士们编写的政治教材,也就是后来刘向编成的《战国策》。那些东西靠不住,我已经说过了。
司马迁的问题,是他的文学创作冲动太强烈,不甘于老老实实朴实无华地记录史实,而要把故事讲得无比生动,并适时加入角色的心理描写。我在上面作出的第一个链接导向的旧作里就对比了《史记?范雎蔡泽列传》与《战国策?范睢至秦》,指出尽管前者基本是抄袭后者,但多出了若干文学描写成分,例如加入范雎故意走错路和宦官发生争吵的戏剧化情节,穿插进角色的心理活动,等等。所以,即使有史料来源,他也不肯老实抄书,非要让他的文学家本能顽固表现自己。
【3. (史记?吕不韦列传)这些不见于《战国策》的绝密隐私,请问司马老迁是怎样打听到的?
据说古代有起居注,也就是王侯将相等高干,家里置左右史,所谓“左史记言,右史记事”,把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记下来,好让司马迁以后写史记时作为资料参考。当然,当然,就是这个也难以解释史记里生动的描述。但即便如此,也不可诬告老马刺探别人隐私,老马还有其他途径“实录”别人的东西吗。】
这个比较搞笑。首先,我没有“诬告老马刺探别人隐私”。公共人物无隐私可言,何况是历史人物。我说的是,史迁公布的隐私是不可能刺探到的。例如赵姬有孕,吕不韦隐瞒了这事,把她送给异人,任何现代人都该看出那完全是groundless gossip,无法通过常识验证,而司马迁居然就有本事把这种流言蜚语当成正史记录下来!他当然可能“实录”了谣传,但这种东西只有姨爹才会信以为真。
其次,据我所知,起居注是汉朝才开始的,只限于皇帝,没有什么“王侯将相等高干,家里置左右史,……把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记下来”一说。战国时代并没这一套,盖帝王的起居注是后人编史的重要史料来源,所谓“实录”就是根据它编出来的,如《明实录》等,后世便据此编写《明史》。而从《秦记》编得极为简略、甚至没有年代这点,便足可判断当时诸侯国并没有汉朝皇帝才开始实行的起居注。
最后,即使战国时代诸侯就有了起居注,吕不韦在送赵姬时不过是个平民,绝无可能有专人记录他与赵姬的性生活史与赵姬的月经史,怎么可能知道赵姬在嫁给异人时便怀了孕?又有哪个史官知道、乃至敢于记录秦始皇他妈对“大阴人”的狂热爱好?《战国策》所载吕不韦微时与他爹关于各行赢利比较学的讨论,又是哪个史官记录下来的?
无从落实的性丑闻不论,司马迁记录的秦国世代也与《战国策》不一致。据《战国策?卷七?秦五》。嬴政他爹原名“异人”,是秦王的儿子。当时的太子是子傒,王后无子。吕不韦说服了王后的弟弟,让她把异人召回来。异人讨了王后欢心,改其名为“楚”,秦王也喜欢他,于是便把他立为太子,秦王死后,自然是子楚继位。
那么,这秦王到底是谁?很明显,他只能是在位多年的昭襄王,因为他不但有多个儿子,而且还曾如异人一般在赵国做过人质。同段文章就记录了子楚向他的进言: “陛下尝轫车于赵矣,赵之豪桀,得知名者不少。今大王反国,皆西面而望。大王无一介之使以存之,臣恐其皆有怨心。使边境早闭晚开。”所谓“韧车”,乃是 “止仕”之意,用在这里,是说秦王当年曾在赵国做过人质。由此可见,这秦王是个老家伙,也可据此导出,嬴政是昭襄王的孙子。
然而据《史记》,子楚是昭襄王的孙子,而嬴政则是昭襄王的曾孙:
“五十六年秋,昭襄王卒,子孝文王立。……孝文王元年,赦罪人,修先王功臣,襃厚亲戚,弛苑囿。孝文王除丧,十月己亥即位,三日辛丑卒,子庄襄王立。……(三年)五月丙午,庄襄王卒,子政立,是为秦始皇帝。” (《秦世家》)
“秦昭王五十年,使王齮围邯郸,急,赵欲杀子楚。子楚与吕不韦谋,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,得脱,亡赴秦军,遂以得归。赵欲杀子楚妻子,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,得匿,以故母子竟得活。秦昭王五十六年,薨,太子安国君立为王,华阳夫人为王后,子楚为太子。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。”(《吕不韦列传》)
所以,子楚回国时,乃是昭襄王死前六年的事,那阵他爹根本不是国王而是太子。过了六年,昭襄王才死去,子楚他爹继位,三天后就死了(毒死的?)。太子楚继位,是为庄襄王,在任三年后死去,由嬴政继位。秦始皇于“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於邯郸”(《秦始皇本纪》),登基时约11岁。
很明显,《史记》与《战国策》在此重大史实上有极大出入。司马迁的记录应该更可靠,因为他手上有《秦记》,所以应是《战国策》出了重大错误。出这个错也很自然,因为子楚他爹孝文王才当国三天就死了。那阵子毫无传媒,消息极不灵通。民间知道朝廷的变故,起码也是半年后的事。新王与老王的国丧连在一起,民间难免把子楚当成昭襄王的儿子。
有趣的是,《战国策》曾栩栩如生地描述,吕不韦怎么怎么先去游说异人,再去游说王后的弟弟,再去游说赵王,最后又怎么怎么教异人穿上楚国服装讨王后欢心,怎么用自己的政治眼光打动他爹,让他爹把自己立为太子。可作者连秦始皇的家族关系都没搞清,连子楚回到秦国时他爹还是太子、并非国王都不知道,可见那些无比生动有力的游说之词,统统是编造的。
这就出了个问题:《史记》的战国史部份大量抄袭战国策,例如范雎游说秦王,直接就是从战国策上抄下来的,只是加上了若干文学描写而已。既然吕不韦的游说之词是向壁虚构,谁又能说范雎的游说之词不是虚构?这种以讹传讹的“正史”,还能有什么可信度?
我年轻时代常有个疑惑:古代中国怎么有那么多的奇男子,伟丈夫?《战国策》、《史记》中走出来的,哪个不是慷慨悲歌、豪迈赴死之士?为何后世便再也见不到这种人了?我一度把这归咎于孔教的昌行,但现在想来,更大的可能还是,无论是《战国策》还是《史记》的作者,都是天才的小说家。中国古人确有惊人的文学才能,在这上头比古代西方先进了一千多年,而令后人回肠荡气的那些游侠与刺客,其实不过是世界文学史上最初的感人文学形象而已。
【4. 他在这儿自吹:“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”
据载,汉代“广开献书之路,百年之间书积如山”,司马迁因职务之便,当然能看到这些书籍,“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”就不是瞎吹,也是“天下放失旧闻”的主要来源。】
C’mon,give us a break! 我已经反复说过了,古代文化落后,识字的人凤毛麟角,而且书写和记录的工具都非常原始,直到晋代都还在使用竹简,哪能有多少古书?“书积如山”倒不稀罕,第一,古人从来喜欢夸张。第二,当时的书籍体积非常庞大,“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”也只有在古代才可能,那五辆牛车上拉的竹简上载的信息,可能连十万拜特的容量都没有。“天下放失旧闻”我已经说过了,那就是民间传说,如今所谓“口述历史”是也。
無頭像
xianzhe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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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13-6-9 19:52 #4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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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国汉族博士后教你看世界(437): 再就“信史”問題答學徒
芦笛
看到“學徒”網友跟帖商榷,嘖嘖,这學徒妹妹(三人成虎,一人成妹)水瓶就是高耶,提上來拜覆。
1) “原始史料如何,即加以忠实记录,不以自己的意思而对原始史料进行修改润饰”,據説,这就是《史記》中自相矛盾的記載出現的原因:司馬遷雖然察覺了矛盾,但既然不同的史料如此記載,他也只好不管矛盾照抄下來。我看这遁詞未必成立,例如范雎遊説秦王,司馬遷分明是抄《戰國策》,然而一望即知他作了文學修飾。这我已經說過了,還譴責他不肯老實抄書,非要去加入文學花活,使得故事更加引人入勝。
2)“作文唯恐不出于己,作史唯恐不出于人”若成立,則歷史就沒人寫下來了,第一個寫原始史料的人上哪兒抄去?司馬遷的困難是從戰國直到秦亡这段時期,除了《秦記》與《戰國策》外他無處可抄,因此不能不代之以口述歷史和自由創作,因此實在靠不住。
3)古史記載中之所以出現前後矛盾,是因爲編寫歷史的人沒有辨僞思維能力。古之所謂史德、史才、史識,其才識應該是具備起碼的識別史料中的矛盾的智能,不採入互相否定或彼此衝突的史料。这一點裴松之已經做過輝煌示範了。
在我看來,司馬遷具有偉大的文學寫作才能,不幸卻不具備起碼的史才與史識。所以他才會在同一列傳中自我掌嘴,先說子楚夫人是舞姬出身,帶孕嫁人,呂不韋才是秦始皇的生父,接著馬上又說子楚夫人是豪門千金,並非舞姬出身。这等於自承前面說的都是造謠撒謊——子楚夫人娘家既然是連國君都奈何不得的豪門(平原君後人?),豈會容忍女兒去與呂不韋不明不白姘居?(“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”),又豈會容忍呂不韋將她用於性賄賂?因此,所謂老呂是贏政生父云云,自然也就是司馬遷的誣衊。这只能説明司馬遷既無史德,又無史才,更無史識。
又如司馬遷栩栩如生地描寫嫪毐那“大陰人”的陰如何大,讓他在“大陰”上挂了個桐木車輪到處走。司馬遷居然也就不會想想:真要在前面挂上個車輪,那不是把膝蓋給擋住了?人還怎麽能邁開步子?真要走也只能效法螃蟹橫行。这荒誕不經的道聽途説(總不會是書面史料吧?)他也就能信之不疑,寫在史書中。您說他到底有沒有起碼的辨析能力?在这點上他還不如說部演義的作家,人《東周列國志》也有類似描寫,但人家可沒讓嫪毐“挂車輪,邁大步”,而是讓車輪在“大陰”上旋轉如風。这還具有可操作性,是不是?
4)關於什麽是信史,我在舊作中說過,鏈接在此:
http://www.hjclub.info/bbs/viewtopic.php?p=618226竊以爲,所謂信史,就是“作者盡了最大努力,力求做到真實而寫下的歷史記錄”,其標準也就是一條:“真”。这個要求應該是古今一致的,不存在與時俱進的標準修改問題。判斷一部史書是否信史,这是事實判斷並非道德判斷,其標準不會因時代而變遷。不是事實的虛構,無論是現代還是古代,都不會變成事實。無論孔老二怎麽造謠,弑君的兇手仍然是趙穿而非趙盾。
因此,古人強調史德,說的其實應該是“盡可能真實記錄”。只是古人從未建立“真”的觀念,思維能力低下,又受“以史為鋻”、“寓教於史”的實用史觀(以孔子篡改《春秋》為代表)毒害,很難在客觀上做到这一點,但主觀上必須作此努力。司馬遷的問題,是他並未作此努力而是喜歡搞文學創作,这就談不上什麽史德了,當然所著也不能稱爲信史。
後人看歷史,尤其必須有这個觀念,否則何異於為古人所愚?古人其實比較蠢(沒有邏輯思維能力的同義語),被蠢人愚弄乃是世間比較難堪的恥辱。是不是?
例如將《戰國策》與《史記》互校,可知《國策》中關於呂不韋的記載統統是捏造出來的:子楚他爹是太子而非秦王,何來呂不韋遊説王后弟弟的事?又何來王后因爲子楚穿了楚國服裝而喜歡上他,認爲己出,而國王因子楚显示了政治眼光而封他為太子的鬼話?難道因爲《戰國策》是上古史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史書,就可以把这種向壁虛構看成是信史?無論是用哪一個朝代的眼光來看,“向壁虛構,生安白造”都不能視爲信史吧?
無頭像
xianzhe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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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13-6-9 19:52 #4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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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国汉族博士后教你看世界(438): 从陈寿、裴松之合作的《三国志》看什么是“信史”
信天翁
我在《透明的历史》中说:“中国历史记载多如小说般透明,因而可信度大成问题。”这话说过头了。《三国志》就是一部编写态度非常认真严谨的信史。
《三国志》由陈寿编写。陈寿(公元223-297)原是蜀国官员,蜀亡后归晋为官,编写了《三国志》,分别为《魏书》、《蜀书》与《吴书》。其史料来源主要是三国各自的史书《魏书》、《魏略》和《吴书》。据说蜀国无史,《三国志。蜀书》是陈那个川耗子自己编写的(裴松之引的《蜀记》似非当时的史书而是蜀亡后的作品)。
该书虽以司马迁开创的纪传体方式编写,陈寿的治学态度却与史迁截然不同,他选取史料非常审慎,文字十分简洁,基本上见不到《史记》中比比皆是的逼真细节和生动对话,没有什么文学气息,因此多为后人诟病,说该书“裁制有余,文采不足”。
后来到了南朝的宋朝,裴松之(公元372-451)看了该书,肯定它“铨叙可观,事多审正”,但“失在于略,时有所脱漏”,于是就广征博引为该书作了评注。裴不但引用了140多种书夹注在正文里,对陈寿未加解释的地理名物作了补充解释,而且运用自己的史识、常识和逻辑推理,对各家记载的历史事件一一作了辩伪,其议论精彩之至。可以说,《三国志》其实是陈、裴二人合作完成的,给后人留下的不但是一部严谨的历史记载,更是中国第一部完美的史学论文巨著。
证明这点的例证全书皆是,举不胜举。为篇幅计,我只能举几个家喻户晓的例子,来说明陈寿选材如何严谨,而裴松之又是如何辩伪的。
第一例便是有名的“马跃檀溪”,想来所有的男同志都在上小学时看过这小人书,那其实就来自于裴松之引的杂史:
【三国志正文】曹公既破绍,自南击先主。先主遣麋竺、孙干与刘表相闻,
表自郊迎,以上宾礼待之,益其兵,使屯新野。荆州豪杰归先主者日益多,
表疑其心,阴御之。
【注】《九州春秋》曰:备住荆州数年,尝于表坐起至厕,见髀里肉生,
慨然流涕。还坐,表怪问备,备曰:「吾常身不离鞍,髀肉皆消。今不复
骑,髀里肉生。日月若驰,老将至矣,而功业不建,是以悲耳。」世语曰:
备屯樊城,刘表礼焉,惮其为人,不甚信用。曾请备宴会,蒯越、蔡瑁欲
因会取备,备觉之,伪如厕,潜遁出。所乘马名的卢,骑的卢走,堕襄阳
城西檀溪水中,溺不得出。备急曰:「的卢:今日厄矣,可努力!」的卢
乃一踊三丈,遂得过,乘浮渡河,中流而追者至,以表意谢之,曰:「何
去之速乎!」孙盛曰:此不然之言。备时羁旅,客主势殊,若有此变,岂
敢晏然终表之世而无衅故乎?此皆世俗妄说,非事实也。
陈寿在正文里叙述刘备依附刘表,寥寥数语,只说了刘表因为四方豪杰归附刘备,心里颇为猜忌提防。而《九州春秋》则编造出“马跃檀溪”的故事来,特别生动。可惜孙盛(老芦无学,不知道这孙盛何人,伏望高明指教)立刻就指出,这根本不可能,乃是“世俗妄说”,理由很简单:刘表和刘备实力对比悬殊,如果表想对备下手,那刘备还能熬到刘表断气那天?
第二例乃是刘表“赠送”荆州给刘备的神话:
【正文】曹公南征表,会表卒。
【注】《英雄记》曰:表病,上备领荆州刺史。魏书曰:表病笃,托国于
备,顾谓曰:「我儿不才,而诸将并零落,我死之后,卿便摄荆州。」备
曰:「诸子自贤,君其忧病。」或劝备宜从表言,备曰:「此人待我厚,
今从其言,人必以我为薄,所不忍也。」臣松之以为表夫妻素爱琮,舍适
立庶,情计久定,无缘临终举荆州以授备,此亦不然之言。
曹操南下吞并江南,适逢刘表死了。陈寿就这么一句话,再没什么别的花头。
裴注引用的《魏书》却编造了一通谎言,说刘表临死前把刘备叫去,说自己儿子没出息,请刘备在他死后代摄荆州。裴松之指出,刘表夫妻早就决定立刘琮为后了,绝无可能临终决定把荆州送给外人刘备。
第三例最有趣,说的是刘备是怎么找到诸葛亮的。《三国志》的《隆中对》乃是大家在高中都学过的古文,我这儿就不举出正文来了,请看裴注中引用的魏国史书《魏略》是怎么记载此事的:
【注】《魏略》曰:刘备屯于樊城。是时曹公方定河北,亮知荆州次当受
敌,而刘表性缓,不晓军事。亮乃北行见备,备与亮非旧,又以其年少,
以诸生意待之。坐集既毕,众宾皆去,而亮独留,备亦不问其所欲言。备
性好结□,时适有人以髦牛尾与备者,备因手自结之。亮乃进曰:「明将
军当复有远志,但结□(芦按,软件无此异体字,左耳右毛)而已邪!」
备知亮非常人也,乃投□而答曰:「是何言与!我聊以忘忧耳。」亮遂言
曰:「将军度刘镇南孰与曹公邪?」备曰:「不及。」亮又曰:「将军自
度何如也?」备曰:「亦不如。」曰:「今皆不及,而将军之众不过数千
人,以此待敌,得无非计乎!」备曰:「我亦愁之,当若之何?」亮曰:
「今荆州非少人也,而著籍者寡,平居发调,则人心不悦;可语镇南,令
国中凡有游户,皆使自实,因录以益众可也。」备从其计,故众遂强。备
由此知亮有英略,乃以上客礼之。《九州春秋》所言亦如之。臣松之以为
亮表云「先帝不以臣卑鄙,猥自枉屈,三顾臣于草庐之中,咨臣以当世之
事」,则非亮先诣备,明矣。虽闻见异辞,各生彼此,然乖背至是,亦良
为可怪。
根据同代正史《魏略》记载,不是刘备去找诸葛亮,而是诸葛亮去见刘备。他那时不过是个年轻小伙,刘备不认识他,就按接待一般读书人的规格接待。诸葛亮于是杂坐在宾客中,等众人走了,他还赖在哪儿。刘备也懒得问他想说什么,因为他是编草席出身,喜欢编织活,于是便把别人送来的牦牛尾拿来编。诸葛亮便用话激他,说听说将军志向远大,不料却干这种玩物丧志的事。刘备这才知道来者不凡,赶快扔下手中的活,庄容与之对谈,这才知道诸葛亮雄才大略,待之若上宾。类似记载也见之于《九州春秋》。
可这些记载却跟《三国志》完全相反,那上面说,刘备是三顾草庐才见到诸葛亮的。裴松之引用诸葛亮自己在《出师表》中的回忆,驳斥了这说法,感叹道:虽然同一件事各有不同说法是难免的,但偏离事实到此地步,也够奇怪的了!
此事被罗贯中改编了一下,塞进了《三国演义》中。
第四例则是诸葛亮之死:
【正文】相持百余日。其年八月,亮疾病,卒于军,时年五十四。
【注】《魏书》曰:亮粮尽势穷,忧恚欧血,一夕烧营遁走,入谷,道发
病卒。《汉晋春秋》曰:亮卒于郭氏坞。《晋阳秋》曰:有星赤而芒角,
自东北西南流,投于亮营,三投再还,往大还小。俄而亮卒。臣松之以为
亮在渭滨,魏人蹑迹,胜负之形,未可测量,而云欧血,盖因亮自亡而自
夸大也。夫以孔明之略,岂为仲达欧血乎?及至刘琨丧师,与晋元帝笺亦
云「亮军败欧血」,此则引虚记以为言也。其云入谷而卒,缘蜀人入谷发
丧故也。
据同代魏国史书《魏书》记载,诸葛亮在我英勇的人民解放军的沉重打击下,走投无路,忧愤吐血,不得不烧毁自家营盘逃入山谷,半路上就死了。裴松之指出,蜀魏在渭水之滨相持,胜负未分也未可预知,诸葛亮有什么理由气得呕血?所谓“逃入山谷后死去”也不是事实。其实诸葛亮是死在军中,主帅死了,军队自然只好撤回去。为了避免助长敌军气焰,进入山谷后才敢发丧,哪是什么“入谷而卒”?这完全是魏军自吹自擂捏造出来的。裴松之还指出,后世刘琨在兵败后给晋元帝的奏章中也引用了这捏造,完全是以讹传讹。
第五例最能显示裴松之的逻辑思维能力。根据《蜀记》,晋朝扶风王司马骏手下诸士大夫议论诸葛亮,觉得他“力小谋大,不能度德量力”,某位郭冲同志不服气,“条亮五事隐没不闻于世者,宝等亦不能复难。扶风王慨然善冲之言”──举出了世人没听说过的诸葛亮的五大光辉事迹,司马骏手下的士大夫都无法驳斥,司马骏便慨然同意了他的话。
可裴松之却一一驳倒了这五件事,其驳斥显示了裴出色的逻辑思维能力,千载之后读来尚令人不能不服。限于篇幅,这里只举两件。
第一件大事,“治乱世用重典”:
“其一事曰:亮刑法峻急,刻剥百姓,自君子小人咸怀怨叹,法正谏曰:
「昔高祖入关,约法三章,秦民知德,今君假借威力,跨据一州,初有其
国,未垂惠抚;且客主之义,宜相降下,愿缓刑弛禁,以慰其望。」亮答
曰;「君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秦以无道,政苛民怨,匹夫大呼,天下土崩,
高祖因之,可以弘济。刘璋暗弱,自焉已来有累世之恩,文法羁縻,互相
承奉,德政不举,威刑不肃。蜀土人士,专权自恣,君臣之道,渐以陵替;
宠之以位,位极则贱,顺之以恩,恩竭则慢。所以致弊,实由于此。吾今
威之以法,法行则知恩,限之以爵,爵加则知荣;荣恩并济,上下有节。
为治之要,于斯而著。」”
这段话被《三国演义》全盘照抄,那意思是,诸葛亮治蜀制定的刑法很苛刻严峻,百姓纷纷抱怨,于是法正就以汉高祖的榜样劝谏诸葛亮,要他宽厚为政。诸葛亮便说了一通“治乱世用重典”的道理,认为刘璋暗弱,把官吏百姓惯坏了,补救之道正在赏罚分明,云云。
但裴松之驳道:
“案法正在刘主前死,今称法正谏,则刘主在也。诸葛职为股肱,事归元
首,刘主之世,亮又未领益州,庆赏刑政,不出于己。寻冲所述亮答,专
自有其能,有违人臣自处之宜。以亮谦顺之体,殆必不然。又云亮刑法峻
急,刻剥百姓,未闻善政以刻剥为称。”
他批驳的非常有力:法正死于刘备之前,既然他能进谏,那当然先主还在世,诸葛亮不过是个辅佐之臣,并未兼作益州牧,不是地方长官。所以郭冲引用的诸葛亮答话有越权之嫌,不符合诸葛亮谦虚谨慎的一贯性格,更别说刻剥百姓能叫作“善政”了。
第二件大事,诸葛亮慧眼识刺客:
“其二事曰:曹公遣刺客见刘备,方得交接,开论伐魏形势,甚合备计。
稍欲亲近,刺者尚未得便会,既而亮入,魏客神色失措。亮因而察之,亦
知非常人。须臾,客如厕,备谓亮曰;「向得奇士,足以助君补益。」亮
问所在,备曰:「起者其人也。」亮徐叹曰:「观客色动而神惧,视低而
忤数,奸形外漏,邪心内藏,必曹氏刺客也。」追之,已越墙而走。”
此事连《三国演义》都未收,可见连小说家都觉得太说不过去。那意思是,曹操派人去行刺刘备。刺客冒充策士,见了刘备后谈论如何伐魏,深得刘备之心。后来诸葛亮进来,刺客张皇失措,便借口上厕所跑了。刘备跟诸葛亮说,刚刚得到一个奇士,能作你的好帮手,就是那个起来去上厕所的客人。诸葛亮便告诉刘备那人不敢看他的眼睛,举止乖张,必是曹操派来的刺客。赶快去追,那人已经越墙逃走了。
裴松之驳道:
“凡为刺客,皆暴虎冯河,死而无悔者也。刘主有知人之鉴,而惑于此客,
则此客必一时之奇士也。又语诸葛云「足以助君补益」,则亦诸葛之流亚
也。凡如诸葛之俦,鲜有为人作刺客者矣,时主亦当惜其器用,必不投之
死地也。且此人不死,要应显达为魏,竟是谁乎?何其寂蔑而无闻!”
这里的反驳也极为有力:凡是刺客,都是玩命之徒,徒有一把蛮力勇气而已。刘备有知人之明,那刺客既然能以辩才打动刘备,必然是当世奇士如信天翁者。而且,刘备还说该人可作诸葛亮的好助手,说明该同志乃是诸葛亮一流的人材,只比信天翁差上一个等级。这种人岂会去为他人作刺客?难道老信会去干这种事,以此盖世奇才作我党网特?而且,曹操也必然会量才器使,怎么会舍得去让这种人送命?更何况如果此人不死逃了回去,一定会在魏国当了大官,那到底是谁阿?为何从来没听说过此人?
从以上论述可知,并不是所有的史料都可信。裴松之引用的许多同代史料,哪怕出自同代魏国和吴国的正史,都十分荒谬,稍加思索并与其他史料校对便能看出。这些史料想来陈寿也不是没看过,难得的是他严守“宁简毋滥”的原则,作了严格的审查和挑选。其严谨的学术态度不能不让人钦服。裴松之的评注则补充了许多史料和诠释,并对所引史料作了甄别评判,不但补充了原著的不足,而且彰显了陈寿的严谨态度的合理性,更为科学的史学研究作了生动示范。两人之间相隔百年的跨时代合作,告诉了后人什么是“信史”的写作态度。
以此相比,司马迁实在只能算是轻率为文。当然,他是开创道路的先驱,而且面临的是秦皇焚书造成的几百年历史空白,难度比陈、裴的大到不可同年而语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似乎也未便苛责前贤。我想说的还是:不要因为“热爱祖国”,便“为尊者讳”到了讳疾杀医的地步。